Texte original : 허생전(許生傳)

許生居墨積洞。直抵南山下,井上有古杏樹,柴扉向樹而開,草屋數間,不蔽風雨。然許生好讀書。妻爲人縫刺以糊口。一日妻甚饑,泣曰:

 

“子平生不赴擧,讀書何爲?” 許生笑曰:“吾讀書未熟。” 妻曰:“不有工乎?” 生曰:“工未素學奈何?” 妻曰:“不有商乎?”生曰:“商無本錢奈何?”其妻恚且罵曰:“晝夜讀書,只學奈何? 不工不商,何不盜賊?” 許生掩卷起   曰:“惜乎!吾讀書本期十年,今七年矣。”

 

出門而去。無相識者,直之雲從街,問市中人曰:“漢陽中誰最富?” 有道卞氏者, 遂訪其家。許生長揖曰 : “吾家貧。欲有所小試。願從君借萬金。” 

 

卞氏曰 : “諾。” 立與萬金, 客竟不謝而去。子弟賓客, 視許生丐者也。絲絛穗拔,革屨跟顚,笠挫袍 煤,鼻流淸涕。客旣去,皆大驚曰:“大人知客乎?” 曰 : “不知也。” “今一朝,浪空擲萬金於生平所不知何人,而不問其姓名何也?”

 

卞氏曰 : “此非爾所知 。凡有求於人者,必廣張志意,先耀信義。然顔色媿屈,言辭重複。彼客衣屨雖弊,辭簡而視傲,容無怍色,不待物而自足者也。彼其所試術不小,吾亦有所試於客。不與則已,旣與之萬金,問姓名何爲?” 於是許生旣得萬金,不復還家,以爲安城畿ㆍ湖之交,三南之綰口,遂止居焉。棗、栗、柹、梨、柑、榴、橘、柚之屬,皆以倍直居之。

 

許生榷菓,而國中無以讌祀。居頃之,諸賈之獲倍直於許生者,反輸十倍。許生喟然嘆曰:“以萬金傾之,知國淺深矣。” 以刀、鏄、布、帛、綿入濟州,悉收馬鬉鬣曰:

 

“居數年,國人不裹頭矣。”居頃之,網巾價至十倍。許生問老篙師曰:“海外豈有空島可以居者乎?” 篙師曰:“有之。常漂風直西行三日夜。泊一空島。計在沙門長崎之間。花木自開,菓蓏自熟,麋鹿成群,游魚不驚。”

 

許生大喜曰:“爾能導我,富貴共之。” 篙師從之,遂御風東南,入其島。許生登高而望,悵然曰:“地不滿千里,惡能有爲 ? 土肥泉甘,只可作富家翁。” 篙師曰:“島空無人,尙誰與居 ?” 許生曰:“德者人所歸也。尙恐不德。何患無人。”

 

是時邊山群盜數千,州郡發卒逐捕,不能得。然群盜亦不敢出剽掠,方饑困。許生入賊中說其魁帥曰:“千人掠千金,所分幾何 ?” 曰:“人一兩耳。”許生曰:“爾有妻乎?” 群盜曰:“無。” 曰:“爾有田乎?” 群盜笑曰:“有田有妻,何苦爲盜?” 許生曰:“審若是也,何不娶妻樹屋,買牛耕田,生無盜賊之名,而居有妻室之樂,行無逐捕之患,而長享衣食之饒乎 ?”

 

群盜曰:“豈不願如此? 但無錢耳。” 許生笑曰:“爾爲盜何患無錢? 吾能爲汝辦之。明日,視海上風旗紅者,皆錢船也。恣汝取去!” 許生約群盜,旣去。群盜皆笑其狂。及明日,至海上,許生載錢三十萬,皆大驚羅拜曰:“唯將軍令。” 許生曰:“惟力負去。” 於是群盜爭負錢,人不過百金。

 

許生曰:“爾等力不足以擧百金,何能爲盜? 今爾等雖欲爲平民,名在賊簿,無可往矣。吾在此俟汝,各持百金而去。人一婦一牛來。” 群盜曰:“諾。” 皆散去。許生自具二千人一歲之食以待之。及群盜至,無後者,遂俱載入其空島。留三年之儲,餘悉舟載往糶長崎島。長崎者,日本屬州,戶三十一萬,方大饑,遂賑之,獲銀百萬。

 

許生歎曰:“今吾已小試矣。” 於是悉召男女二千人,令之曰:“吾始與汝等入此島,先富之,然後別造文字,刱製衣冠。地小德薄 。吾今去矣。兒生執匙, 敎以右手,一日之長,讓之先食。”悉焚他船曰:“莫往則莫來。” 投銀五十萬於海中曰:

 

“海枯有得者,百萬無所容於國中,况小島乎?” 有知書者,載與俱出曰:“爲絶禍於此島。” 於是遍行國中,賑施與貧無告者,銀尙餘十萬曰:“此可以報卞氏。” 往見卞氏曰:“君記我乎?” 卞氏驚曰:“子之容色,不少瘳。得無敗萬金乎?” 許生笑曰:“以財粹面,君輩事耳。萬金何肥於道哉?” 

 

於是以銀十萬付卞氏曰 : “吾不耐一朝之饑,未竟讀書,慙君萬金。” 卞氏大驚,起拜辭謝,願受什一之利。許生大怒曰:“君何以賈竪視我 ?” 拂衣而去。卞氏潛踵之,望見客向南山下,入小屋。有老嫗,井上澣。卞氏問曰:“彼小屋誰家?” 嫗曰:“許生員宅,貧而好讀書。一朝出門不返者已五年。獨有妻在,祭其去日。”

 

卞氏始知客乃姓許,歎息而歸。明日悉持其銀往遺之。許生辭曰:“我欲富也,棄百萬而取十萬乎?吾從今得君而活矣。君數視我計口送糧,度身授布,一生如此足矣。孰肯以財勞神 ?” 卞氏說許生百端,竟不可奈何。卞氏自是度許生匱乏,輒身自往遺之。許生欣然受之,或有加則不悅曰: “君奈何遺我災也?” 以酒往則益大喜,相與酌至醉。旣數歲,情好日篤。嘗從容言 “五歲中,何以致百萬?”

 

許生曰 : “此易知耳。朝鮮舟不通外國,車不行域中。故百物生于其中,消于其中。夫千金小財也,未足以盡物。然析而十之百金,十亦足以致十物。物輕則易轉,故一貨雖絀,九貨伸之。此常利之道,小人之賈也。夫萬金足以盡物。故在車專車,在船專船,在邑專邑。如綱之有罟,括物而數之。陸之產萬,潛停其一。水之族萬,潛停其一。醫之材萬,潛停其一。一貨潛藏,百賈涸。此賊民之道也。後世有司者,如有用我道,必病其國。”

 

卞氏曰 : “初子何以知吾出萬金而來吾求也?” 許生曰 : “不必君與我也。能有萬金者,莫不與也。吾自料吾才足以致百萬。然命則在天,吾何能知之?故能用我者,有福者也。必富益富,天所命也。安得不與?旣得萬金,憑其福而行,故動輒有成。若吾私自與,則成敗亦未可知也。” 卞氏曰:“方今士大夫欲雪南漢之恥。

 

此志士扼脆奮智之秋也。以子之才,何自苦沉冥以沒世耶?”許生曰:“古來沉冥者何限?趙聖期拙修齋可使敵國,而老死布褐。柳馨遠磻溪居士足繼軍食,而逍遙海曲。今之謀國政者,可知已。吾善賈者也。

 

其銀足以市九王之頭。然投之海中而來者,無所可用故耳。” 卞氏喟然太息而去。卞氏本與李政丞浣善。李公時爲御營大將。嘗與言 “委巷閭閻之中,亦有奇才可與共大事者乎?”

 

卞氏爲言許生。李公大驚曰:“奇哉 ! 眞有是否?其名云何?”卞氏曰:“小人與居三年,竟不識其名。” 李公曰:“此異人,與君俱往。” 夜公屛騶徒,獨與卞氏俱步至許生。卞氏止公立門外,獨先入,見許生具道李公所以來者。許生若不聞者曰:“輒解君所佩壺。” 相與歡飮。卞氏閔公久露立數言之,許生不應。旣夜深,許生曰:

 

“可召客。” 李公入,許生安坐不起。李公無所措躬,乃叙述國家所以求賢之意。許生揮手曰 : “夜短語長,聽之太遲。汝今何官?” 曰:“大將。”許生曰:“然則汝乃國之信臣。我當薦臥龍先生,汝能請于朝三顧草廬乎?”

 

公低頭良久曰:“難矣,願得其次。” 許生曰:“我未學第二義。” 固問之,許生曰:“明將士以朝鮮有舊恩。其子孫多脫身東來,流離惸鰥。汝能請于朝,出宗室女遍嫁之,奪勳戚權貴家,以處之乎?”公低頭良久曰:“難矣。” 許生曰:“此亦難彼亦難。何事可能?

 

有最易者,汝能之乎?” 李公曰:”願聞之。” 許生曰:“夫欲聲大義於天下而不先交結天下之豪傑者,未之有也。欲伐人之國而不先用諜,未有能成者也。今滿洲遽而主天下,自以不親於中國。而朝鮮率先他國而服,彼所信也。誠能請遣子弟入學遊宦,如唐元故事,商賈出入不禁,彼必喜其見親而許之。妙選國中之子弟,薙髮胡服,其君子往赴賓擧,其小人遠商江南,覘其虛實,結其豪傑。

 

天下可圖而國恥可雪。若求朱氏而不得, 率天下諸侯,薦人於天,進可爲大國師,退不失伯舅之國矣。”

 

李公憮然曰:“士大夫皆謹守禮法,誰肯薙髮胡服乎?” 許生大叱曰:“所謂士大夫,是何等也? 產於彛貊之地,自稱曰士大夫,豈非騃乎?衣袴純素,是有喪之服。會撮如錐,是南蠻之椎結也。何謂禮法?

 

樊於期欲報私怨而不惜其頭。武靈王欲强其國而不恥胡服 。乃今欲爲大明復讎,而猶惜其一髮。乃今將馳馬擊釖刺 鎗弓+平弓飛石,而不變其廣袖。自以爲禮法乎?吾始三言, 汝無一可得而能者,自謂信臣。信臣固如是乎?是可斬也 。” 左右顧索釖欲刺之。公大驚而起,躍出後牖疾走歸。 明日復往,已空室而去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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